信仰的重量
一
当年,在赣南苏区时期,有一名腰缠万贯的乞讨者。他叫刘启耀。
刘启耀曾经是江西省兴国县龙口乡的一名排工,后来参加了革命,1933年被选为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主力突围长征后,敌人乘势向中央苏区大举进攻。红军游击武装三千余人在江西省军政委员会主席曾山、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刘启耀、军区司令员刘赐凡等带领下,开展游击斗争。一次研究如何突围的紧急会议后,曾山交给刘启耀一个装着十三根金条和一些银元、首饰的褡裢,说是中共江西省委的全部活动经费,嘱咐刘启耀一定妥善保管。
刘启耀接受了任务。他郑重地用油布将褡裢包好,悄悄埋在了一个十分隐蔽的乱石堆里。
突围开始了,战斗极其惨烈。敌我力量悬殊,突围最终失败了。事后,国民党军清理战场,从一具游击队员遗体中搜到一份身份证明,上面写的是刘启耀的名字和职务。他们别提有多高兴,在报纸上大肆宣扬。
可真正的刘启耀并没有死。他身负重伤,不省人事。他昏迷后,一名战友将他推入死人堆中,拿起他的驳壳枪和证件想把敌人引开,却不幸牺牲。清理战场时,国民党兵把昏迷的刘启耀当作了一具死尸。
深夜,刘启耀从昏迷中醒来。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咬紧牙关找到乱石堆,取出了掩埋在乱石中的褡裢。
如何处理这条褡裢,处理褡裢里称得上巨额的钱财,就成了摆在刘启耀面前的严峻问题。
二
接下来的日子,在遂川、万安、泰和一带,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名乞丐。他头戴破帽,身穿到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满脸苦相,胡子拉碴,口音含混。他走在偏僻的村巷之间,饿了就掏出一个破碗向附近人家乞讨,渴了就在溪边喝口水,入夜就在茶亭、破庙里和衣而卧。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是智力低下、生活无着的破落户,是不值得过分关注的社会边缘角色。没有人想到,他竟然就是前段时间被传已经牺牲的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刘启耀。
伤好以后,刘启耀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他从山民嘴里听说红军主力已经向湖南方向开拔,他想化装成乞丐追赶,可湘赣边界国民党军守备森严,他腰间的十三根金条根本无法通过盘查。它们体积不小,金光闪闪,稍不注意就会发出令人心动的声响,国民党军的岗哨根本混不过去。
经过盘算,他决定隐姓埋名,在遂川、万安、泰和一带流浪。毕竟国民党军认为他已经死了,要想不暴露自己,要想逃过敌人严密的盘查,做无名的、不被注意的乞丐是最好的办法。还有,那十三根金条太显豁、太招摇,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发现。而穿着气味浓烈、不需要合身体面的乞丐服,装扮成乞丐,把金条秘密系在人体最私密、也最容易收窄的腰间部位,就是最好的保全之策。
十三根金条成了刘启耀巨大的负担,逼迫着他过上了非人的生活。乞丐的生活何其艰难,有几次,他讨不到饭,饿得昏倒在路旁。很多次,那些金条让他的腰受不了,它们太硬、太沉、太消耗体力,也太闹腾、太不屈从这样的命运,动不动就“哐当哐当”响表示抗议。刘启耀的腰坠得很、硌得慌,没有了它们,刘启耀会安全得多,身体也会轻松得多。可是他没有办法。它们是他的命,是他的孩子。保护它们,是他的工作。刘启耀每次从昏迷中醒来,就会首先摸摸腰间的它们。只要它们还在,他就又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三
其实刘启耀要想处理掉这些金条并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将部分金条变现,以改变他十分糟糕的生活状况。他有枪伤,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钱治疗。他身体虚弱,当然需要营养。他完全可以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他依然可以扮成乞丐,但他可以将用金条买来的部分吃食藏在身上。这样他就饿不着了,也会更有力气保护这些财物。
那时候的中国,堪称乱世。军阀林立,经济崩溃,百姓陷入民不聊生的境地。乱世,就意味着失序,意味着礼崩乐坏。当时,整个社会风气堕落得不成样子。稍稍掌握了权力的人往往挖空心思捞钱,经营政府专卖物资的官吏中饱私囊,当上了军官的人靠虚报编制、伤亡以及克扣士兵军饷捞取好处。各种苛捐杂税从百姓身上榨取后立即流入私人口袋……
如果按照当时的世风,刘启耀或许有很多种理由,悄悄处理掉这十三根金条。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巨额财富。古代官员想贪污漕粮,报出漕船被风暴掀翻的谎言,往往多能过关。更何况,战争年代,非常时期,万事皆有可能。刘启耀本就差一点丢了性命,途中即便被偷被抢也实属可能。问题的关键在于,只要占有了这些财产(哪怕仅仅是部分),刘启耀就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可是刘启耀并没有这么做。他依然背负着这十三根金条,忍受着乞丐衣着散发出的酸臭气味,继续慢慢行走在遂川、万安、泰和一带的路上,等待着将这些钱财上交组织的机会。时局持续动荡,国民党反动势力对共产党的围剿丝毫没有松懈,刘启耀迟迟没有寻找到党组织。
四
我想,刘启耀之所以没有私自处理、占有这些金条,主要原因应该是基于中国共产党人在十余年革命斗争的血火考验中炼就的集体人格。
中国共产党人,以民族独立、人民解放为念,以为天下人造福为己任,他们的举止,就有了别样的风度,他们的品格,就有了金属一般的质地。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一直住在老百姓的家中,坚持每天食盐的最低标准,不多占一分。他严格遵守党的纪律,去长胜县湛田区下乡调研时,还照章缴纳了一元四角五分钱的食宿费。
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朱德衣着朴素得就像个伙夫,哪里有一点大官的派头?他在井冈山时期还像普通战士一样去茶陵挑粮。
赣东北和闽浙赣革命根据地领导人方志敏过手经费何止千万。可当他被俘时,身上除了一块怀表、一支钢笔,竟然连一个铜板也没有。红六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任弼时经常和战士们一起上山挖野菜。整个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从中央政府主席到乡村工作人员,除少量技术人员外都没有薪饷。
他们瘦骨嶙峋,却目光炯炯。
他们衣衫褴褛,却气宇轩昂。
他们为了心中的主义努力工作,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是说一不二的行动派,是革命的殉道者,是道德层面的完美主义者。他们集结在一起,整个中央苏区就成了一个洋溢着巨大的创世激情的熔炉。
在这激情的熔炉里炼造过的刘启耀、灵魂得到洗礼的刘启耀,怎么可能把使命当作买卖,成为他信仰的主义的叛徒呢?
刘启耀握紧手中的“打狗棍”继续往前走。他相信每前进一步,就离曙光近了一步。
五
通过两年多以乞讨为名的行走,刘启耀秘密联络了老党员、老红军、老苏区干部数百人。大家相约等待着新的战斗时机。1937年1月,中共江西临时省委成立,刘启耀当选为临时省委书记。
组织活动需要经费,可钱从何处来?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刘启耀撩开他的破衣烂衫,把一条鼓鼓囊囊的旧褡裢拿了出来。当他把褡裢解开,随着一阵“哐当哐当”的金属声响,十三根金条和一些银元首饰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它们好像憋坏了的样子,一个个喘着粗气,兴奋莫名。它们的光芒,十分夺目、耀眼。
人们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个日日握着“打狗棍”、穿着乞丐装的瘦骨嶙峋的人,竟然是一个富得流油的有钱人。
在这一刻,刘启耀这个名字,终于洗尽铅华,恢复了它应有的光亮与质地。
临时省委用这笔经费买了一栋房屋,以赣宁旅泰同乡会的名义建立了省委秘密机关。剩余的经费用来保释了狱中的大批战友。
派上那么多用场的那十三根金条有多沉,两年多时间,带着它们一刻不离身的刘启耀,就有多不容易,他作为真正的革命者的精神成色,就有多足。